【归云守】- 12 清风听笛
清风听笛
正如邸店掌柜所言，来这听风楼喝茶歇脚的，大都是过往的商队，有胡人，有宋人，也有黑白袍的大食国人。
卢清晓陪着绫影在这坐了半个时辰，商客已经陆陆续续的来了七八波了。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人围成一桌说说笑笑侃侃而谈，也少不了些好交际的，喜欢四处走动结识新人，毕竟出门靠朋友。有人走到绫影这边与他攀谈，俩人天南海北的胡侃一通，不多时来人便觉得这来自蜀地卢姓商人是个淳朴的好汉子。
只有旁边的卢清晓听得一愣一愣的，这绫掌柜什么时候开始说上蜀腔了？两人说着说着，旁边又凑过来几个，原来竟是蜀地的“老乡”。这几个人叽里呱啦的聊起来，让卢清晓觉得，自己仿佛瞬间到了关外一般，明明都是宋人，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正在清晓抓耳挠腮满腹狐疑的时候，茶馆的小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，端了个托盘，盘子里面一碟一碟菱花小饼，每个切成了四块。小二手脚麻利的挨个桌上都放了一盘，嘴里也说着吉利话：“各位客官，正逢中秋吉日，我家掌柜知各位路途辛苦，特送些小点，就算是与大家共贺佳节。”
卢清晓盯着那小二看了一会，觉得此人虽然没有武艺，脚底下的功夫倒是一流。不到半盏茶的时间，几十张桌子，就都摆上了点心。聊天的人见来了吃食，也就归了座，那菱花小饼卖相一般，但酥皮甜馅儿还挺可口。清晓吃完舔了舔指尖，决定过会儿再去买上几块。他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，拿胳膊肘捅了捅绫影小声问道：“你们刚才叽里咕噜的说了堆什么？”
绫影低声答道：“没什么有用的。不过他们说这几天晚上附近的酒肆有斗酒。说是酒铺坐庄，一轮一轮的比，输下来的挨罚，最终胜者可在镇上白吃十天。”说着，绫影又给自己斟了杯茶。家乡话他也久未听过了，难免有些触景生情。有诗曾云乡音未改鬓毛衰，此时用来，倒是应景。
他这么一岔乎，没让卢清晓问出方言的事，反倒琢磨起斗酒了。清晓思量片刻，问他道：“咱们在这坐了这么半天，除了灌了一肚子水，好像也没什么有用的。这茶楼人虽多，但都是商客，倒不如去探探那酒肆的事儿？”
绫影收起怅然的心事，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，反问道：“怎么？馋了想喝酒？”
卢清晓一脸不屑撇嘴道：“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好酒？我是想着商人要赶路，多半不会大喝。再说停留也不过一两天时间，要那些奖励也没用。所以倒是镇子里的人更会去吧？咱们说来说去，不都是要进那寨子嘛，镇里的人没准会有什么门路。”
绫影也是这么个意思，就点了点头，然后顺势抽了一支桌上竹筒里筷子，在指尖把弄起来。今天一早，他趁卢清晓没起的时候，就去联系了暗中跟着他们的人，晚些时候，关于落梅寨的消息，便都会回到他手里。中间这几个时辰与其坐在这里干等，倒不如去镇子里转转，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。只可惜这个黄沙漫天的小镇，没什么引人入胜的景致，搞得大掌柜兴致缺缺。不过好在他身边有个无论何时都精力充沛的家伙。绫影有时真想问问卢清晓，到底如何才能如他这般整日嘻嘻哈哈，无忧无虑。不过他更在意的，是清晓的目光。那目光小心翼翼的，但总围着他转。
卢清晓托着腮帮子，看一支竹筷在绫影指尖转得飞起，突然生出一个怪念头。他好想把这家伙的脑壳打开，看看里面到底在琢磨些什么。正在出神的时候，忽然听人家道：“你怎么又盯着我？”
清晓眨着两只大眼睛滴溜一转，颇为无辜的说道：“这茶楼里这么些人，我就识得你一个。你在那打坐不理我，我不看你看谁啊？”说完，他拿过绫影手中的筷子往筒里一掷，把人家拉起来，道：“走吧，去镇子里转转，打听打听酒肆的情况再说。”
绫影觉得这是个主意，便慢慢悠悠的站起身来。忽地，绫影听他附到自己耳边道：“其实我还是觉得…就你这模样，扮个娘子应该…”
“哎呦！疼！”卢清晓话没说完，就被人狠狠跺了一脚。绫影这一脚估计是下足了劲，所以清晓只能一瘸一拐的跟着他出了听风楼。
恋沙小镇本也不大，清晓陪着绫影将几条繁华小道转了一遍，发现他对各式铺席，民间百业似乎都有所涉猎，觉得颇为惊讶，隐隐的还有些钦佩，只是他自己不会承认罢了。走着走着，卢清晓遥见不远处有一木器小店，他突然来了兴致，向身旁的人问道：“云翳，那小铺子看上去不错，不然我们进去瞧瞧？”
绫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一扫，心中咯噔一下，他思忖片刻，踌躇道：“你若喜欢，我们去看看便是了…”
“怎么？你不喜欢木玩摆件？”清晓觉得他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。
绫影摆摆手让他不必在意，和他一起迈开大步跨进铺子里。
这一方木玩小店，置了高架两座，上面摆满了各色摆件，凑近一瞧，看那小物件们虽做工略显粗糙了些，也算质朴有趣。卢清晓绕着架子踱了两圈，端起一匹小马，左右看看觉得欢喜，便回头向绫影道：“你看这小马驹，神采奕奕呢。”
他这一回头才发现，绫影随他进来，却半步也没再往前走，只是僵僵停在门口，垂着眼帘，神色有些不安。清晓忙放下手中的东西，走到绫影身边，蹙眉问道：“云翳？你怎么了？是不是逛了大半天，觉得倦了？”
绫影一抬头，撞上他一副关切神情，慌忙道：“啊…没有，想些事情分了神，你看好了？”
卢清晓撇撇嘴，觉得这绫掌柜看上去实在不对劲儿，便点了点头，带他出了小店。绫影本来还想接着在镇子里走走，却让清晓一口回绝道：“这日头已经下来了，我们也探得了不少消息，看你这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，还是早回邸店休息吧。”说完，他也不由绫影回话，赶着绫影回了恋沙客栈。
绫影回到邸店，便顺着清晓的话头推说自己觉得疲倦，径自回到客房休息。他缩在床上，本想小憩一会儿，没想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。睡梦之间，绫影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，好似有什么东西，在自己身边片片掉落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。绫影睁开眼睛，发现自己站在两扇高大的木门前，那声响便是从屋里传出来的。他想推门进屋，觉得那门比自己预想之中重上不少，费了好大力气，才推开一条缝。
他探头进去一看，见屋中有一白衣男子，此刻正围着面巾，手执木刀，聚精会神的刻着什么东西。绫影见他神情专注，大气也不敢出，只好顺着门缝小心溜进去。屋中一切都似曾相识，只是勿论何物都高高大大。贴墙的架子上，齐齐整整的置了不少刻好的木器摆件。绫影一眼就看到一对儿点彩木偶。他嘿嘿一乐，小跑过去，踮起脚够了半天，才将那对木偶拿下来。
左手的木偶细眉细眼，套了件月白长衫，右手的木偶粉面樱唇，着了套水绿襦裙。绫影捏着两个娃娃甚是欢喜，想回身跟屋里的人说些什么。可他转过头去，却见屋中空空如也，再没半个人影。绫影心下着了慌，他刚要大喊，突然觉得手中湿乎乎的，低头一看，掌中的两个娃娃浑身是血，殷红的血沾满了绫影的双手，还在滴答滴答的往地上淌。
“不！不！！”
绫影惊恐万分，大喝一声，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。他四下张望一番，才发觉自己是发了噩梦。邸店客房里昏昏暗暗，安安静静。他抬手抹掉额头上的冷汗，倚在床头上大口喘着粗气。
“就不该跟他去什么木玩店…”绫影蹙着眉暗自埋怨道，他隐隐觉得胸口有些痛，只好静静坐在床上闭目调息。没过多一会儿，忽然从窗外飘来一阵竹笛声。
曲子吹得清脆和缓，似一汪清泉映着碧空流云，不会儿有欢快的鱼儿穿梭而过，追逐嬉戏，溅起水花阵阵。绫影觉得蹊跷，便翻身下床，走到窗边去寻那笛声，驻足听了半晌，发现那声音竟是自头顶上传过来的。他心中更是疑惑，将悬窗打个大开，探出半截身子往外看去。
窗外墨空疏星，月似银盘，邸店屋脊上坐着一青灰身影，正披着银辉，迎着晚风，神情专注的吹着短笛。他还会吹笛子？绫影眯起眸子，远远望着那人，不由陷入沉思。月光下的人一曲奏毕，侧头便见到了他。
卢清晓欢快一笑，飞身而起，两步跃到了绫影头顶上，然后桀然道：“睡醒了？恰逢十五，月色正圆，要不要上来看看？”
绫影收了思绪，勾勾嘴角略一点头，旋即就被卢清晓拉到了屋顶上。
清晓拉着绫影小心走到屋脊，与他并肩而坐。绫影瞄了眼那笛子，轻笑道： “白泉碧水，曲折圆旋。映丹霞红日，敬翠峰绿岱。倒是支好曲。”
卢清晓看他一眼，诧异道：“听得出来？”
绫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，答说：“这般雀跃叮当，还能有他？”
清晓挠挠头，嘿嘿笑道：“咏泉小调。曲子欢快了些，好似不合这秋景…”
绫影沉吟片刻，缓缓道：“谁说逢秋必悲，难得月圆佳节，欢快一点不也甚好…这般说来，若不是我将你拖到这大漠边关，你这会儿当在东京城里，与父母兄长共享天伦呢…”
“你可打住吧！”卢清晓实在是看倦了他刻意摆出来的内疚模样，“我就算没跟你来这里，这会儿功夫，早回山上去了！那么大一个东京城，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，哪儿待的下去…”
绫影向他讨来褐色短笛，仔细观摩一番，发现笛子末端刻了个篆写的风字，略作思量之后，叹道：“南山一剑，侠名远播，山川秀美，松柏林立。你在这么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长大，难关不恋汴京之繁华。”
卢清晓却没有答话，只是枕着双臂，往后一仰，懒懒的靠在屋脊上，想了想师父和师兄们，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。墨空皎月，晃得他有点睁不开眼。绫影冲他摇了摇手中的笛子，复又问道：“这上面刻了个风字，莫非是慕大侠之物？”
清晓闻言，歪头看他，微微笑道：“确是大师兄送给我的。不过你怎么知道？”
绫影眸子一转，道：“七剑之首，重剑怀风。早在东京的时候，你不就提过嘛。说他侠肝义胆，豪气盈天。”
清晓嗯了一声，打趣说：“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…”
绫影哼道：“你说过的话，我哪句不记得。”
卢清晓觉得这话听着有那么点意思，于是腾的坐起来，凑到他身边道：“没说过的，你好似也晓得…你说我原先从没见过你，为什么总觉得你很熟悉呢…”
绫影听完脸色一僵，十分机警的看着他。卢清晓哈哈一笑，拍着他的肩膀道：“我说你这人真是不禁逗！你让我陪你来这里，又怕跟我熟识起来，大掌柜啊，实在是难伺候…”
绫影这回也不与他打哑谜了，索性转过来看着他，问道：“嫌我难伺候，为什么还要跟我来？” 他说这话的时候，虽然板着脸，但眼底却隐着一丝温润的光。
清晓歪着头，看着他那一双凤眼，笑着问道：“你真想知道？”
绫影理所当然的点点头。
“我才不告诉你！”卢清晓干脆的答道，顺带着还拨了一下绫影额角的白发。
“卢清晓！”绫影顿时气结，挥动手中的短笛去砸这滑头。但他忘了这邸店的屋顶又滑又窄，他这么一侧身，忽然失了重心，眼见着往下滚。
“云翳！”这一下可把清晓吓坏了，忙不迭的一个欠身将他捞住，然后连拉带抱的给拽回屋脊上。“我说你别瞎折腾好不好？你这要真摔出个好歹，青鸳不得扒了我的皮！”
他说完看绫影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，只好赔礼道：“好啦，开个玩笑嘛，干嘛这么大气性。我再给你吹支曲子，权当道歉了！”
接着，他拿回绫影手中的笛子，轻轻吹奏了起来。
悠扬的笛声披着温婉的月色，渐渐消散在夜空。绫影支着脑袋看着他，却还在猜那问题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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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玖的碎碎念：
故事森林里更一章绫爸爸的往事，大家有兴趣去看看吧-> 《天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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