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夜玖思

【原创】【归云守】- 17 芙蓉古曲

故事背景见置顶

芙蓉古曲


恋沙镇的听风楼外,头一回聚集了这么多人。这些看客们里三层外三层的,将茶楼大门堵个水泄不通。一个个都抻长了脖子,往茶楼里瞄。 


“让开!让开!!”一队官差哄散熙熙攘攘的人群,小跑着冲进茶肆。过了不会儿功夫,他们又鱼贯而出,两人抬了个架子,断后的则押着茶楼掌柜。 


看到有人躺着出来,围观的百姓们一下子就炸了窝。恋沙镇这种小地方,常住的人就那么些,平日里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。所以一见闹出了人命案,众人皆是惶惶不安。 


忽地,从人群里冲出一老妇,踉踉跄跄的直奔官差,一头扑倒在那架子上。抬架子的人措手不及,眼见着盖着尸首的麻布被扯了开。盖布下面,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儿郎,生的白白净净,正是听风楼的店小二。 


“儿啊!”那老妇看到死者面容,顷刻间潸然泪下。她抱着小二的尸身嚎啕大哭,悲天怨地。 


“瞎吵吵什么!?”为首的官差急匆匆的折回来,将老妇拉开,喝道:“哪里来的刁民,胆敢阻挠官府办差?活腻味了!?” 


“大人!”茶楼掌柜赶忙奔上来解释道:“大人息怒!这老婆婆是我们小二的娘亲…她…她这也是心里着急…并非有意冲撞大人…谁能想到不过一夜功夫…小二子他…”掌柜说着说着,也是红了眼眶,提起袖子,抹了抹泪。 


官差自是看多了生死离别,不耐烦的大手一挥,喊了句都带走,便支使着手下,押解着一干人等,匆匆离开。 


听风楼人走楼空,但空地上的百姓却没有立刻散去,依然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不远处树荫下的人看着如此情形,眼中似是要冒出火来。 


卢清晓咬着牙关,攥着双拳,胸中的恶气直冲头顶。那个听风楼的店小二,不过是个寻常人家,兢兢业业的为着自己和老母的生计奔波。清晓哪里会想到,他只是将人提来打听两句,竟然会无端害人家丢了性命。他这心里是既内疚又懊悔。小二哥在不醉堂里,大着舌头讲故事的身影还历历在目,怎料半日之后,就突然一命归西。卢清晓一拳捶在身边的枯树上,一腔愤懑无处发泄。他后悔,他悔不当初,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。如果他没突然冒出那个怪念头,如果他没把小二捉来问话,或许这人就不会无故丧命。 

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 


就在清晓悔恨交加的时候,忽然觉得肩上一暖。他抬起头对上绫影的一双凤眼,那眼中蕴藏着温润又关切的目光。 

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绫影扶住他的肩,低声道:“怪我…我当想到那些亡命之徒,定然心狠手辣。小二哥醉酒说的那些话,不单单只有我们听到了…不管你后来有没有去听风楼把他带出来,他都注定会被灭口。是我大意了…我当差人去保护他的…” 


绫影本来并不打算告诉卢清晓这些。但他看着清晓无言的愤怒与内疚,感到于心不忍。这家伙虽然身手不错,但只是个初涉江湖的小剑客。他还不晓得这深不见底的泥潭有多么浑浊阴暗,稍有不慎,便会将人连皮带骨,一并吞没。如果可以,绫影倒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晓这些,永远灿烂的笑着,永远有这古道热肠。他拍拍清晓的肩膀,用几句轻言将一切罪责揽过,好让清晓的心里,能略微好受些。 


卢清晓果然着了套,他一把揪住绫影的衣襟,咬牙道:“什么亡命之徒!?什么杀人灭口!?绫云翳你能不能告诉我…你来恋沙镇究竟是要查什么!?” 


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…”绫影按住他的腕子缓缓道:“先回邸店去吧,我将这来龙去脉都告诉你…” 


邸店客房,门窗紧闭。卢清晓双手抱怀,皱着眉头,一眼不眨的瞪着绫影。绫影坐在床板上微微叹了口气,才慢慢说道:“前两年,布坊刚开业的时候,曾有墨黎弟子南下蜀地,去勘察蜀锦之事。但不知为何,他们在益州城外遇了袭。来者是个高手,他们急于脱险未能把握好分寸,将那人杀了…然后从那人的尸首上搜出了一块刻有梅花的木牌。我查了这么久,查出那牌子与落梅寨有关,所以才来大漠边关跑这一趟。” 


绫影顿了一顿,看了眼清晓的脸色,确信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,复又继续道:“前一晚小二在这里提到的,脸上有刀疤的汉子,与墨黎弟子所描述的袭击之人颇为相像。我猜那人盗了落梅寨的腰牌,定是要进去偷什么东西,只可惜尚不知晓…不过小二哥无端殒命,说明我们昨夜闯寨,必然惊动了什么人。那人多半是怕走漏风声,才杀他灭口…我手中暂且没有更多的线索,眼下只有稍安勿躁,看那人会否露出些蛛丝马迹…” 


他起身来到卢清晓身边,扶着清晓的手臂,低声安慰道:“人命天定,这事虽来得突然,但不是你的责任,不要瞎想。不过你放心,我绝不会让小二哥走的这么不明不白,定会查出歹人,还他一个公道。”说完这些,绫影觉得清晓的不再像方才那般压抑,于是扯扯他的袖子,逗他说:“好啦,别拉着个脸了。来,卢大侠,笑一个让我看看呗。” 


卢清晓白他一眼,勉勉强强的勾了勾嘴角。绫影见了柔柔一笑,轻轻拍了下他的头。 


等到绫影看清晓的面色好些,便推说肚子饿,催着人家去镇子里觅食。 


镇上售饭卖酒的小馆没有几家,绫影选了个临湖的小楼带着卢清晓走了进去。两人挑个窗边的位子坐下,要了荤素三碟,点了薄酒一壶。两盏甜酒下肚之后,清晓才总算从方才的阴翳中走出来,话多了些,嘴边也有了笑容。绫影没由来的觉得他这笑容十分可贵,便托着腮帮子看着他。清晓扒了两口菜,一抬头见绫影奇奇怪怪的,蹙眉道:“好端端的你盯着我作甚?”


绫影抿嘴一笑,垂下眼道:“我只是在想,你虽然在南山上长大,但一定被你的师兄们照顾得很好…所以你才能活的这么天真直率,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。” 


卢清晓愣了愣,反问道:“这样不好吗?” 


绫影连忙摇摇头,说道:“好啊,当然好。着实令人羡慕。” 


清晓琢磨了片刻,里外没想通这句羡慕从何而来。他本想开口问上一问,却忽然听绫影道:“对了,斗酒那日赚得银钱,你放哪了?” 


清晓闻言立马紧张起来。他颇为警惕的扫了绫影两眼,谨慎道:“打听这个干嘛?” 


绫影装作没看出他的古怪,犹自说道:“我始终觉得,那本《芙蓉游》里面,有什么怪异之处…但是光盯着那谱子干看,实难看出蹊跷,所以我思量着,还是得搞张琴来试上一试。你那日押对宝赚个大丰收,不贡献一下嘛?” 


卢清晓瞪大眼睛看着他,难以置信的问道:“你墨黎谷一支破烂竹筒敢卖白银千两!还来找我这个穷剑客借钱?绫大掌柜你怕不是喝醉了吧?” 


绫影长眉一蹙,幽幽道:“幽谷虽大,我就是里面一个跑腿儿的…再说谁人西行千里还带那么些银钱在身上…”他往清晓身边凑了凑,笑眯眯的说道:“有借有还嘛,我又不抢你的。江湖救急,先拿来用用呗?” 


卢清晓第一次觉得绫影的笑容这般慎人。他默默挪开些,果断摇了摇头。 


“小气…”绫影十分不屑的白他一眼,然后从怀里摸出个钱袋。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,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啦作响,想必是盛满了不少好东西。“幸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借,所以留了一手。”绫影捏了捏那布袋,感叹道:“没想到你还真赚了不少。有些人生来就是赌运亨通,说的就是你吧…” 


卢清晓睁圆了眼睛瞪着他,惊诧道:“你、你!你从哪里摸来的这个!?”说完他伸手就去夺。 


绫影飞快的却步躲开,笑道:“这还用摸嘛…你随身的行李就那么两件,都在我的客房里。银钱腥臭,必不会与干粮同放,所以就藏在那装衣物的包袱中咯。” 


“绫云翳!”卢清晓拍案而起,不忿道:“我赚点酒钱你也算计!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卦不可算尽!?你还真是不嫌累啊!” 


“坐享其成何累之有?你要知道这聪明人呢,一般能用脑袋的事儿,都不动手。”绫影一边说着,一边揣着清晓的钱袋奔出小店,买琴去了。 


一个时辰之后,卢清晓铁青着脸,陪着绫影来到了镇外长亭。绫影在亭中的石凳上坐着,面前的矮桌上,放着一张朱红的七弦琴。这朱漆古琴,冰裂断纹,圆龙扁凤,在这大漠之中,也算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。绫影一手翻着谱子,一手轻抚着琴面,迟迟没有起曲的意思。亭外日头正高,初秋的风吹得人有些倦。黄沙漫漫,人迹罕至,偶有胡雁翱翔而过。清晓坐在绫影对面,提起酒坛子灌了一口,不情不愿的哼道:“抢我的酒钱去买琴,买回来又不弹,你这到底要干嘛?” 


绫影偏着头嘀咕了一会儿,忽然问他道:“清晓,你可有心仪之人?” 


卢清晓一口薄酒没咽下去,听他这么一问,噗嗤一下喷了出来。 


绫影猛的跳起来躲开,蹙眉道:“喂!你看着点别乱喷!” 


卢清晓咳了半天,把气儿倒腾顺了,抹了抹嘴巴,才道:“我说大掌柜,你这唱得又是哪一出?你问我这个干嘛?!” 


绫影指了指手中的谱子,解释道:“这曲《芙蓉游》浓烈得很…当是琴师为心爱之人所作…要将这曲子弹出来,就非得有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的心境…我这身边也没别人,才想与你问上一问罢了…” 


听人家这么说,卢清晓暗自松了口气,转身倚着亭栏坐下。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,喃喃道:“心仪之人,谁人没有…” 


“哦?”绫影好似突然来了兴趣,不由得打探道:“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 


“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蛋。”清晓头也不抬的答道。 


“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蛋?”绫影惊讶的问道:“那你心仪人家什么啊?” 


清晓想说,其实我也不晓得。但从初见那日起,他便无法将目光从这人身上移开。他想去探求这人微笑背后的真意,这人未能道尽的言语。这人看来温润儒雅,却好似藏了很多秘密。这些秘密使得清晓像那扑火的飞蛾一般,不顾一切的想去靠近他,但那距离却始终都在。卢清晓抿了口薄酒,低声道:“大概就是,初见之时的,一抹笑吧…” 


绫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摆好了琴谱。他稳下心绪,将双手搭上琴弦,淡然一笑道:“酒醉黄沙磨碧刃,聊以芙蓉敬琼霜。”言罢,他十指翻飞,右撮左带,一副绮丽画卷,穿越时空,在这小亭里铺展开来。 


卢清晓只觉随着那温润的曲声,身旁东风乍起,眼前一片蓉花悄然绽放。清风卷着落红伴着琴声翩跹起舞,不知敲打着谁家悬窗,屋内烛火微明,在纸窗上映出一身影,阅着诗文,低眉浅笑。琴声忽然变得欢快跳跃,好似伊人推窗远眺,以观秋景,赏红花烂漫,如火烧秋,却在冥冥之中看到了那不忘的容颜。乐声依旧轻快,正像两个欢乐的人儿,在花间草地追逐嬉戏,欢声笑语回荡在苍茫天地间。 


曲子随着绫影的指法慢了下来,一拨一剌正挑弄在心弦之上。清晓抱着酒坛子,低着头,但是薄酒之中倒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的面容。那人细长的眉眼间流光闪动,嘴角的浅笑若有似无。清晓想抬头看他,却又怕流露自己的心事,只好将双眼一闭,静静的沉浸在这琴声里。 


一阵拨弄连弹之后,琴声越发低沉起来。浓浓的相思之情裹着琴音向众人袭来,让人猝不及防。正如淅沥秋雨,似能连天地,凄婉乐声,却难知君心。一音扬,一音抑,一人逃,一人觅。弹到此处,那抚琴之人眉头紧锁,不由加快了指尖的节奏。但是他弹的越快,那情意更浓,化作一张无边的巨网,将人锁在中央。绫影觉得自己的气息,有点乱。伴着这芙蓉游的音色,他脑海中好像勾勒出了谁的身影。绫影想收回心事,专注在弹奏上,怎料他试了几次,都没能成功,最后干脆把心一横,由着思绪随曲而走。绫影放开心门之后,那曲子更像有了生命一般,绽放出愈发华美的乐章。 


芙蓉花下,飘落千根红线,亮起盏盏烛光,引着迷失的人追梦前行。曲子出了低谷,又变得高亢起来,这高亢铿锵有力,仿佛情人一诺,缘定三生。绫影的指法,比他的心绪更坚定,他踏着坚实的步子,跟着乐声,快步疾行,衣袂连动,落英纷飞。他寻着光亮,踏过崇山峻岭,曲子忽又变得迷离起来。那音色东遮西掩,摇摆不定。绫影弹着奇怪,就在他觉得是不是弹错了的时候,曲风又变得婉转起来。 


音色细密而紧凑,听得人心跳都变快了几拍。绫影拉着手中的红丝,踩着乐点寻寻觅觅,兜兜绕绕,那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。随着红线越变越短,曲音更加深挚缠绵,弹至最为炙热浓烈之时,绫影幡然醒悟回身一望,正对上那颀长的身影和含笑的双眸。原来自己梦里寻他,他却一直守在自己身旁,从来不曾离开。 


芙蓉一游,游入梦境,游出情意,游过心田,游至天际,随着最后一个擦弦尾音消散在空中,弥漫在这四方天地里的芙蓉花田也黯然退去。绫影收回双手,默叹一声,收住心弦,才抬头看向亭子里另外那个人。 


但那个人居然睡着了。不仅睡得安稳,还轻轻打着鼾。 


绫影顿时觉得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。他抄起手边的酒盏,毫不留情的向卢清晓砸过去。 


“绫云翳!”清晓动都不动,只是飞快探出二指,夹住那酒盏,然后锁着眉头道:“你能不能别乱丢东西!这玩意若是真砸在头上,可是要开瓢的!” 


绫影没好气的低喝道:“卢公为了听我指下一曲,磨了我整整一年有余!你倒好,我好心好意弹首曲子给你听,你还敢睡觉?!” 


清晓将酒盏翻下来满斟一碗,抬眼看向他,问道:“你这曲子,是弹给我听的?”


绫影闻言一愣,支吾道:“这亭子里除了你,还有别人么…” 


卢清晓跳到地上,走到绫影身旁,附在他耳边,低声道:“是支好曲子,但曲子里,却没有我。等几时有了,再给我弹一遍呗?” 


他以为这般说,绫影会不快或者慌张,但那人只是突然僵硬起来。 


“这曲子里有一段不太对劲。”绫影生硬的岔开了话题。他不想告诉卢清晓,自己在芙蓉花下看到了谁的笑脸。他也不能说。他的前路荆棘密布,他失去了归处,唯有咬牙前行,而且这条路上,只能有他一个人。 


清晓撇撇嘴,道:”这种动脑子的事呢,就交给你们这些聪明人。至于我们这些蠢蛋呢,尽管喝酒就好啦!” 


“不知进取!”绫影嘟囔一句,收好瑶琴往肩上一背,阔步走出凉亭。卢清晓笑嘻嘻的跟上去,全没注意到有个身影在不远处冒了个头,然后一闪没了踪迹。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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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玖的碎碎念:

绫掌柜的话呢,要听一半信一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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