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创】【归云守】- 18 光影之隔
光影之隔
恋沙邸店的浴房里，水汽腾腾，烟雾缭绕。温热的水池中有个略显落寞的身影，漫不经心的梳理着自己的头发。卢清晓舀了一瓢热水从头浇下，然后长长叹了口气。正是夜半时分，整个恋沙镇都已经入睡，赶在这种时候来沐浴的，只有清晓一人。不过他也确实是故意选的这么个时辰。因为他想自己一人静上一静。
卢清晓自幼被双亲送到南山学艺，一学就是十几年。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在那巍巍青山中度过的。与他朝夕相伴的师兄弟们，虽然不是亲人，但胜似亲人。他天资聪颖，刻苦勤奋，在剑派中颇有人缘，与师兄们的关系也算融洽。南山七剑剑法迥异，性格也大相径庭。清晓原以为这些人已经个顶个的古怪，让人难以捉摸，直到他在爹爹的寿宴上，遇到绫影。
想到绫影，他觉得胸口有些闷。清晓缩起手脚，将整个人都沉进浴池里。他无法控制自己对绫影的好奇，总是千方百计的想去接近人家。就在刚才，他还特意邀请绫大掌柜来一起沐浴，不过当然被人家毫不留情的一口回绝。可是看着绫影在那慢条斯理的收拾包袱，清点行囊，清晓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他好不容易才稍稍接近那人一点，但离别之日，却已近在眼前。这还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，下山之后，不想回去。他不想回南山，他想待在绫影身边，陪他一起去追查落梅寨里的黑手，听风楼后的歹人。他甚至想和绫影一同回墨黎谷，即便会被师父打断腿也在所不惜。但绫掌柜显然是没有这个打算。
绫影的身边始终有迷雾缭绕，他的言语虚虚实实，他的目光躲躲闪闪，使得卢清晓半点看不清他的真意。他好似很在乎清晓，处处为之着想不说，对于清晓的无理取闹，也并不十分排斥。但他又刻意留出了距离。这距离虽然不远不近，但清晓进，他便退，不留痕迹又静默无声。这使得清晓十分沮丧。他猜不透绫影，一点都猜不透。但他越是猜不透，他便越想靠近那人。卢清晓对于自己的这份自讨苦吃的执着，感到无能为力。
“诶…”清晓叹了口气，擦干身子，套上衣衫。他离开浴房，抬头望着晴空孤月，暗自嘀咕道：“反正还得再走俩月才能回去…有什么话路上慢慢说吧…”
他垂头丧气的推开客房的屋门，觉得起码能看着绫影的睡相发会儿呆。但清晓惊讶的发现，屋里没有人。
“云翳…？云翳…？？”卢清晓迅速掌上烛火，环顾四周，屋子里绫影的包裹，衣物都还在，唯独这人突然凭空消失了。想到听风楼无辜暴毙的店小二，清晓顿觉大惊失色。他抄起压在枕头下的青锋剑，飞身蹿出了客房。
卢清晓想着自己去楼下沐浴，前后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，绫影脚程向来不快，就算被人抓了也不会跑太远，于是一个纵身跃上了邸店屋顶。他伏低身形，借着月色仔细辨别着附近所有细微的动静。果然不出所料，从东南方传来什么不寻常的声响。清晓拔出长剑，敛住气息，飞步连踏朝那方向追去。
昏暗无光的街道上，有两个身影正缓慢的向镇外挪动。一人白衣白发，被人扼着腕子，塞着嘴，磕磕绊绊的艰难前进。他显然是一步不想往前走，所以眉头紧锁，一直在不停的挣扎。但他身后的人却毫不在意，一门心思的想将这家伙扭送到镇外。忽地，那人感到身后吹来一阵冷风，他一掌将绫影推开，唰的拔出匕首，然后转身接下迎头砍来的利刃。
“云翳！”
卢清晓一击不中，退上两步，一面调整身形一面高声道：“云翳你没事吧！？”
看到清晓现身，绫影顿觉谢天谢地，算是能松口气。他双手不再受制，连忙扯下嘴上绑着的布条，蹙眉道：“没…没事…不要伤人，将他手中东西抢回来！”
清晓回身看去，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。少年紧咬牙关，握着匕首，眼中满是敌意。他缓缓打量着卢清晓，似乎是在盘算与此人交手，自己有多少胜算。卢清晓扫他两眼，见他手中确实拿了件东西。天色昏暗清晓看不真切，但他觉得看那形状像是墨黎谷的竹筒。他提起长剑指着少年，冷冷道：“我不管你是哪里冒出来的，你若不想尝我的两仪诀，就把东西交出来。”
少年锁紧了眉头犹豫片刻，将竹筒揣进了怀里。
“嘿！”卢清晓长眉一挑，不悦道：“你这小娃儿还真是不听话啊！你既是不肯乖乖交出来，就别怪大哥哥我不客气了！”言罢，他上前一步，长剑齐眉刺出。
少年连忙挥动匕首抵挡，他一边吃力的与南山旋剑周旋，一面思量着自己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处境。既然惊动了卢清晓，那他恐怕无法如愿达成主人的指令，将绫影带回去。但他觉得如果自己全力以赴，起码还能保住怀中的墨竹筒。少年定下心意，先连晃两个虚招，将清晓逼退几步，然后突然双脚一错，转身向镇外逃跑。
“拦下他！”绫影见状一惊，高声道：“务必将他手中东西夺下来！”
“啰嗦！”卢清晓不耐烦的甩下一句，展开寒松步，两个起落就追上了少年。“竹筒交出来！”他横剑挡下少年去路，喝道：“你不是我的对手！别敬酒不吃吃罚酒！”
谁知那少年是个越挫越勇的脾气，他见卢清晓轻视自己，反倒起了斗志，脸色一沉，挥动匕首向清晓袭来。卢清晓想着绫影说过不让伤人，是以腕子一转，使出阴仪剑诀与之抗衡。两仪万象诀乃是南山掌门丘岳亲传卢清晓的招式，以阳仪为攻，阴仪为守，共有一十六式。他拿出的这招冰壶秋月，看似虚浮无力，破绽百出，实则以静制动。少年突至卢清晓身前，急出右腕，刺他面门，被他轻巧躲过后，又踢左腿，攻他下盘。
清晓身在卦象之中，最烂熟于心的，便是方位步法。他不紧不慢的接下少年的招式，脚底下随心所欲的错着步子。少年见他围在自己身周转圈，但却就是捉他不着，心中烦意顿生。于是猛地调转匕首，加快步伐，估摸着卢清晓变换的方位一阵猛刺。卢清晓没想到他横出这么一手，一面感叹着后生可畏，一面收剑回身挡他招式。少年见此计能成，便趁胜追击，但是他的对手已经玩够了。清晓先后撤两步，引少年上前，紧接着祭出一招江河行地，横扫他下盘。少年被逼得不得不跃起躲避，清晓借此时机，一个箭步冲上去，反手猛击少年右腕。少年吃痛，眉头一紧，匕首不慎掉落。他想回身去捡，却连吃两拳，最后被人一脚踹在小腹。
卢清晓借势按住他的双手扭在身后，然后提剑在他喉咙处一锁，低喝道：“都说了不要不自量力。现在知道打不过，还不将东西交出来！？” “
切莫伤他！”绫影连忙追上来，生怕刀剑无眼，伤了这少年。他瞪着那孩子，有些焦急的说道：“白鹭！把竹筒还给我！回谷中复命去！”
清晓闻言一愣，道：“怎么，你们认识？”
绫影并未答他，只是向少年道：“你是少主的护卫！追我至此，已距少主千里之遥，成何体统！？我不管你身上背着什么命令，我行事自有我的考量和安排，无需他人操心！你莫要在此捣乱！速回长安！”
卢清晓侧过头，发现他手中押着的这个人只是挣扎，却不说话，觉得有些疑惑。
白鹭紧咬着嘴唇，死死瞪着绫影，但清晓没有办法从那眼神中读出他的思绪。
绫影沉默片刻，一面揉着额角，一面向卢清晓道：“清晓…放开他的手…”
卢清晓心想这孩子既然同是墨黎谷的人，当不会伤害绫影，于是收手回剑，然后绕开两步看着他。
白鹭揉了揉酸痛的手腕，不服气的瞪了他两眼，接着飞快的向绫影打了一连串的手势。清晓这回明白了，这人不是不想说话，是不能说话。
绫大掌柜也不知是看没看懂，只是沉着面色，将手往前一伸，道：“竹筒交出来。”
白鹭里外没了办法，从怀中取出筒子，狠狠的砸在绫影手上。
“好啦…”绫影将东西收下，突然缓和了语气道：“别闹脾气了，赶紧回去吧。回去帮我带个话，说一切都好，让他们不必担心。清晓的身手你也亲自试过了，南山旋剑怀仁存义，定会把我稳妥送回的。”
本来是些安慰的言语，但清晓发现绫影说完这些，白鹭的反应反而更为不快且激动。少年大步上前，又着急忙慌的打了另一串手势。
绫影突然淡淡一笑，温和的说道：“好了小鹭，我的事我自有分寸。倒是你，你不在少主身边，我可是一刻也不放心。快回去吧，听话。”
白鹭明白了，当着卢清晓的面，绫影永远不会回答他的问题。他叹了口气，朝绫影施了一礼，最后打了一串手势，然后也不待人家回应，径直转身离开。
清晓走到绫影身边，好奇道：“你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？”
绫影瞥他一眼，无奈的笑道：“那要看这只筒子里，藏了什么锦囊了。”
二人复又折回邸店，绫影借着昏暗的烛光，扭开竹筒，脸色瞬间黑了下来。他算是明白白鹭为何这般大动干戈，不惜违背谷中禁令，也要将这筒子从他手中夺走。清晓看着绫影瞪着那张油纸不发一言，隐约觉得不太对劲。他悄悄凑过去，伸长脖子想瞄一眼，却不料墨黎谷的竹筒乃是以暗语书成，所以他并未看懂。
“清晓…”绫影抬手将油纸用烛火点燃，看着黄纸一点点卷曲、烧尽，他喃喃道：“从恋沙镇，回东京城，你当晓得如何走吧？”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？”卢清晓心里咯噔一下，紧张的问道：“你不和我一道回去？”
绫影掸去手上的灰，低声道：“我还有些杂事要去办上一办。你随我跑出来这么久，京中双亲必然惦念…不要再乱走，早些回去吧。”说完，他回过头，火光忽明忽暗，映在他的眼中，有一闪而过的温存。
“你要去哪？”清晓盯着他眼睛问。他觉得好似从那细长的眼中看到一丝不舍，不过转瞬即逝。
绫影抿住双唇，没有回答他的打算。竹筒里的这个地方，他从未到访过，但他知道那里不是卢清晓该去的。他转回去，继续盯着烛火，那跃动的火苗才是唯一能与他交心的人。
“绫云翳！”清晓把他拽过来，迫他看着自己，不悦道：“你能不能别老说话说半截？你给我老实交代的，那竹筒里写的什么？你究竟要去哪？”
看着清晓焦急的面容，绫影的心底多少有些触动。但这触动是不该有的。他没想到两个多月的风雨同路，竟让他险些习惯了身边这家伙的存在。习惯了他爽朗的笑容和清澈的目光。绫影自嘲的勾了勾嘴角，反问道：“我告诉你，你就不再跟着我，乖乖回东京？”
“对啊，你告诉我我就走。”清晓颇为大度的答道。他很想知道，绫影突然变得这般不对劲，到底因何缘由。
既然人家这般说了，绫影也不再卖关子，径直道：“岁末年关，白潋不安，事杂唯忌，调虎离山。”
卢清晓听完长眉骤起，一脸不解的问道：“啊？这什么意思？”
但绫大掌柜却不愿多做解释：“好了，我告诉你了。趁着天没亮先睡会吧。明天一早启程。”说完，绫影随手灭了桌上的烛火，起身走到床榻旁，略做拾掇。算上在落梅寨地道里耗的那一宿，他已是两天没合眼，胸口有些隐隐作痛。接下来，他又要快马加鞭的赶路千里，所以想小憩片刻，免得人还没到地方，身子先撑不住了。
卢清晓看他就准备这般云淡风轻的将自己应付过去，着实生起一股邪火。他上前一步拦下绫影，气道：“我说绫云翳，做人不能这般不讲理！这大漠西关，我可是因你一句话，说来就来了！咱俩这一路上有说有笑，互相照料不是挺好的？你眼下拿了个竹筒子就要赶我走，你得给我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吧？不然你当我是什么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！？”
绫影心中本就烦闷不已，清晓这般瞎吵吵一番，他的火气也上来了。他猛地转过身，揪住卢清晓的衣襟，然后一推。清晓没料到他突然横来这一手，脚底下拌蒜，身子往后倾倒，直直跌在了床板上。绫影也不客气，跟着上前一跨，将这人按在身下，然后凑过去瞪着他，阴冷道：“卢清晓你给我听着！这趟恋沙关虽然路远山遥，但我们一路走来可是风平浪静，蛛网暗道也算有惊无险！你是南山旋剑不假，有两仪诀傍身也没错，但你久居南山，这江湖的险恶之处，你连万分之一都不曾体验过！你不是说，你要是胡作非为，回去会被师父打断腿吗！？我接下来要去的这个地方，就是龙潭虎穴！是你们武林中人闻之生畏之地！没错！我就是要赶你走！因为这地方你进不得！！”
绫影这一大堆话，卢清晓一句也没听进去。他只是睁大眼睛看着绫影，看着绫影温润的眼底，藏不住的心烦意乱。绫影额前的白发垂在他脸上，扫得清晓有那么一点痒。他被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扰的不胜烦忧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脸都红到了脖子根。绫影靠得太近了，近的他能感受到绫影并不平静的呼吸，能看到那薄唇上干裂的破了口子。“你要去哪…”清晓突然心软了，只要绫影不赶他走，他觉得怎样都好。“你是不是要去…什么危险的地方…？”
望着清晓又关切又担忧的目光，绫影叹了口气。他沉默了良久，才缓缓道：“赤蓝府邸，蜀地天虹。”
“天虹门！？”卢清晓惊声道：“天台山上的天虹门？那鬼地方里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歪门邪道！你去哪里作甚？！”
不知道绫影是不是终于发现他这个姿势有些不对头，总算是翻了个身，坐回床板上，放开了卢清晓。他直挺挺的往后一仰，闭上眼睛道：“我也不想去…但是星若在那里。过不多时，就是天虹门门内的比武排辈了…墨竹筒中说白潋堂不安分，我怕白潋堂主会动什么手脚，所以得去看看…”
蓝星若…清晓摸了摸鼻子，心里有些怪怪的。他曾在布店遇到过这个性格乖戾的小子，他觉得此人与绫影的关系有些非同寻常。眼下，绫影为了这人的安危，非要亲自南下探龙潭，更是笃定了清晓的猜测。
“若真是如此，那我倒不能放你自己去了。”看着绫影略显疲惫的面容，清晓低声道。
“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己见呢！”绫影瞪他一眼，不悦的说道：“天虹门在你们这些正派人士眼中就是个邪教！几十年前还被中原武林去剿灭过一次，那一仗你师父可是参与了的。眼下你这么不声不响的跟我去拜天台山，你还怎么回南山？”
卢清晓双手一揣，哼道：“就是因为危险，我才不能放你一人去！就你这一副弱不禁风的德行，我真怕你一脚进去还没怎么着，就让人白潋堂主给炼成丹！”
绫影真是觉得倦了，南山旋剑本来应当开朗仗义，谁想到这家伙比青鸳还要一根筋。大掌柜无力的躺在床板上，有气无力的说道：“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肯听…我就是不放心星若，所以要去看看。我一个无名无号的裁缝，人家不会拿我怎么样…但是你…”
“你不用管我。”卢清晓不耐烦的打断他：“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。你毫无顾忌的让我和你一起来探落梅寨，因为你心中有数。你有落梅夫人的把柄，就算被抓也有脱身之策。你不想让我去天虹门，因为你自己也没谱。你没有把握能护得我全身而退。”
绫影的神色突然僵硬起来。清晓瞥他一眼，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。但凡他猜中绫影的心事，绫影都会是这么个反应。
卢清晓靠在床栏上，无奈的说道：“我算是知道你怎么会长这些白头发，操心操的太多！你也不想想，就算咱俩萍水相逢，我知道你要只身一人去闯龙虎山，我也不能就放你去送命不是？所以云翳啊，咱俩风雨一路走过来，算不上知己，起码也是朋友吧？我堂堂一个剑客，手提青锋，肩挑侠义，做得出这种见死不救的事儿么？”
绫影偏着头看着他。皎白的月光自窗口射入，静静的洒在清晓的身上，照着他俊朗的面容，自满的微笑。绫影则缩在暗影中，长眉紧锁，满腹心事。两人虽然共处一室，但绫影深知自己与这个人，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清晓身上的光是那般耀目，让他无端升起不知多少羡慕。他缓缓抬起手，伸过光与影的交界，妄想去接那银白的月华。但他只看到自己的手腕苍白又无力。绫影不禁扪心自问，他面前这条漆黑昏暗的不归路，真的能有光照进来吗？
在他出神之际，卢清晓突然拉住他的腕子，低声道：“傻乎乎的发什么呆啊？”
绫影突然想通了。勿论前路如何，这光，他能多看一日，便是一日，也不枉他来这尘世间，走过一遭。他勾起嘴角，柔柔一笑，蹙眉道：“我是请神容易送神难…卢大侠既然这般有心…就劳你随我走一趟吧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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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玖的碎碎念：
第二章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。两个人即将离开大漠，南下崇山。
只是不知蜀地天虹，又有什么险象在等着他们。
总而言之，不会让绫掌柜安心过日子就是了，(～￣▽￣)～
路过的看官们随手点个赞呗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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